孙中才,男,1950年出生,辽宁辽阳人, 清华附中高 65 级学生。 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和德国Bonn大学,经济学博士。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,博士生导师,国务院第五届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,美国纽约科学 院(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)院士。 主要从事经济理论和宏观系统分析研究。 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,写有小说、散文和诗歌等,是海外华人作家协会会员。 曾出版小说和散文集《温暖的脚印》(2011)。
作者: 孙中才
最轰轰烈烈的“红八月”过去半年多了,新的一年到来两个多月了,天却依然很冷, 加上学校里的所有暖气都停了,我们整天都处在寒冷之中。 永平、群益和我把被褥搬到了 教学楼一楼西头,在这个原生物教研室里住了下来。这里已经有人住过,我们搬进来时, 里面正好有两个双层的大木床。永平几乎不来,只我和群益常住。 天冷了,出去串联的不少同学开始转回来了,宿舍在宿舍楼阴面房间的人开始在教学楼里找地方。教学楼里的房间大多朝阳。于是,常见有人来光顾我们的这个原生物教研室。 要避免打扰也很容易,只要标明此处已有人占用,且是一个战斗小组之类就行了。 群益拿来纸墨,大笔一挥,“农奴戟”,黑墨写在黄纸上,非常醒目。贴在门外,从此安宁。 这一天,早晨醒来,发现满校园被雪覆盖了,不知道昨天夜里什么时候下的。积雪不厚, 薄薄一层,却把一切都盖了个严实。我从上层的床上,隔窗向外一望,天已大亮,有两行脚印从大学北门出来,穿过操场中间的横道,径直到教学楼里来了。 这么冷的天,谁会这么早就来学校呢?正在纳闷,忽然听见有人敲我们的门。群益赶忙起床,穿上衣服,去把门打开了。我还没有完全穿好,刚系好腰带。只见一个阿姨领着一个男孩子进来了。阿姨显然已是中年。那男孩,看样子比我们要小几岁。两人都已经很冷,群益立即请他们在永平的床上坐下,并从对面的厕所里打来冷水,插上电源,等水烧热,好刷牙洗脸。 不知道群益从哪里找来了两个作废的大干电池,取出里面的石墨正极芯,把它们隔开距离,平行地穿过一个破肥皂盒盖的两侧,两个末端各接上一极导线,放到水里,一通电,就成了一 个热水器。它成了我们屋里唯一的热气儿来源(除了我们自身和阳光以外)。 经自我介绍,我们知道了,阿姨是去年八月里自杀的那位女同学的妈妈,男孩是那位同学的弟弟。而且,经阿姨提示,我们才确认了今天是星期天。 那位女同学叫郭××,死的时候19岁,她是休学一年后留下一级,插班到现在这个新班里的,与同学们不是很熟悉。 据说,她不合群,总是喜欢单独行动。停课闹革命以后, 她也依然如故。不知从哪里传来的,她可能出身不好,妈妈作风也不好,好像多次离婚。 她妈妈现在就带着她和她弟弟过。 她刚死不久,我就听说了,而且回想起,这个人我认识。 七月里的一天中午,我们一大批人在大游泳池里游泳,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游得挺好, 似乎只有我不敢随大拨近前,一直在池边练习。一位不认识的女同学过来,笑我太笨,让我爬上岸去,看她给我做个示范。我便翻身上去,看她做动作。 哎呀,什么示范呀,游起蛙泳,两腿和两臂都动作过大,只见用力不小,却不见明显效果,几乎没往前走。要不是 穿着杂有绿色的泳衣在身,可能就更像癞蛤蟆,而不像青蛙。尽管如此,她还是可以充当我的教练的。 听她妈妈一说,我稍加回忆,记起来了。她个子不矮,有些瘦,戴一副白框的眼镜,不爱说话,郁郁的,好像全身都是憔悴。郭××怎么自杀的呢? 阿姨向我们讲述: 自己是通县一家医院的护士长,离婚后,再婚过一次,后爸对这两个孩子实在不好,就又离了。要说作风不好,事实就是这样的。
那个星期六下午,郭××回家来。星期天,我值班,上午去了医院,中午回家吃的饭。郭××说,和往常一样,她还是打算三点多钟返校。 谁曾想,还不到四点钟,他弟弟忽然跑到值班室来了,告诉她说,姐姐不好了,在地上打滚,满嘴吐白沫,两个鼻孔里呛出来的满是鼻涕。我跑回家一看,他姐姐是把那大半瓶浓缩石碳酸消毒液喝了,中毒了。
还好,石碳酸的毒性和腐蚀性要有足够的水才能尽力发挥,现在,短时间之内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。只是她体质软弱,反应稍强,口腔、食道和胃肠都被腐蚀得不轻,灼伤感较强。从嘴里吐出来的和从鼻子里呛出来的,痰液不多,毒液不少。毒素排出来一些,有利于抢救。送进急诊室,值班的大夫不多。见中毒不是很重, 又听说是自杀,所有在场的人,都有些犹豫。做了必要的处理后,就转到观察室里来了。
一夜过去,病情没有很大发展,只是天亮以后,呼吸更加困难,后来竟明显地窒息了。找来大夫,发现是会厌软骨痉挛,把气管堵住了。做了气管切开手术,插入呼吸导管,人救过来了,只是眼睛还是睁不开,昏迷得更深了。
午后,从学校里来了两个女同学,冲进病房就骂。耍流氓,畏罪自杀,自绝于人民,罪该万死!一开始还有人来围观,后来一听说是红卫兵小将来造反,就都乖乖地躲开了。大夫们也赶紧溜走了。直到下午很晚了,医院估计小将们不会再来了,才正式开始抢救。但已经晚了。又坚持了一段时间,接近后半夜,便彻底断气了。
可能完全出于一个护士长的职业习惯,阿姨平静地、清清楚楚地讲述着,群益和我却都惊异了。那位弟弟却是毫无表情然而非常耐心地坐着,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。估计他已经记不清妈妈讲过多少回了,而且,其中的主要情节他都亲眼见过。 听完阿姨的话,群益主动打问: “阿姨,你看,我们能为您做点什么呢?” 这一问,阿姨愣了,可能也真的明白了,眼前的这两杆“农奴戟”能干什么呢?而且, 就在这几个孩子面前,也难以掩饰失策后悔的表情,或许内心正在自问:自己带着儿子, 今天跑到这里来,具体的到底要干什么呢?碰上别的人也会如此,能起什么作用呢?话说完了,今天自己要得个什么呢? 一阵尴尬之后,妈妈拉起儿子,走了。 50 年后,回想起和这母子俩的第一次见面,我不禁有些不寒而栗。猜想,那娘俩很可能是一夜难以入睡,痛苦难耐。天还大黑,妈妈就带上儿子到女儿生前的学校来了,连要来干什么,和要得到点儿什么都没想过。来得太匆忙了。结果,来是茫茫,去是茫茫;阴天茫茫,雪地茫茫。若在这时想起《黄河怨》里的歌词,“生活啊,这样苦,日子啊,这样难,鬼子啊,这么没心肝!”那是很容易让人想不开、寻短见的。 天,仍然挺冷,屋子里依然不暖和,但时令进到了春天,人却更加贪睡了。听到外面有声音,眯眼儿一看,天已见亮,可我和群益仍然都是一个翻身,又睡着了。再一醒来,天 早已大亮,却刚有人走动。啊,又是一个星期天了!那时,我们很少有人有手表,学校也不打铃了,我和群益主要靠人们走过窗下的嘈杂声来判断时辰。平日的三顿饭,星期天的两顿饭,在校的同学们必定纷纷走过我们的窗下,去食堂。 正在又要似睡非睡之际,门被敲响了。一问,是那母子俩又来了。通县,那么远,怎么 这么早就到了? “赶头班车过来,一路挺快的。” 头班车?五点半就上车了。现在应该八点半了,同学们正陆陆续续地往食堂里走去。星期天八点半开早饭。这娘俩,又一次在寒风中走三个小时了!这一次,比起上一次,目的明确多了。阿姨希望我们帮忙找几个郭××的同班同学,了解一下,自己的女儿到底是什么问题。 这,应该能做到的,正值开饭,绝大多数同学都在食堂里。群益让我跑一趟。到了食堂一打听,真有一位郭××的同班同学周××,是男同学,但确实和郭××熟悉。说明来意,周××立即跟上我来了。周××告诉阿姨: “郭××上学期刚来我们班,很少与人说话,只是到了期末,我们一起聊过几次音乐, 算是熟悉吧!” 阿姨问道: “她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吗?” “应该有的。如果没有,不会这样。但是,她在我们班里一直很老实,文革开始了,也仍然像没有这么个人一样!” 沉默了一会,周××接着说道: “她的问题不在学校里,可能是在社会上。在学校里,我们确实看不到她有什么过分的。”听了周××的话,我和群益都依然感到心情不爽,但阿姨却比上次轻松了不少。 周××告辞了,阿姨和弟弟仍然坐着,并和我们聊了起来: “人已经死了,自杀本身就是大错。这个我明白,可她弟弟最近进了中学,突然就这么不爱说话了。邻居和他的小同学们不了解情况,议论纷纷也是正常的。可是,可别再把这个孩子毁了呀!” 阿姨和弟弟走了,群益和我赶紧刷牙洗脸,然后跑去吃饭。我们跑出教学楼西小门时, 看见那母子俩正从教学楼正门的门厅里出来。弟弟隔着松墙向我们挥手。迎着阳光,他那右半边脸上的青灰色胎记格外明显。 到了第三个星期天了。这天我们起得不晚,刷牙洗脸以后,去吃饭。等我们从食堂里出来往回走时,才见大拨同学迎面涌来。在楼道里一拐弯,就看见那娘俩已经等候在我们的门口了。这次更简单,阿姨请我们给她写个文字的东西,能说明郭××在学校里没发现问题、不是畏罪自杀就行。 我们有些为难了,我们这杆“农奴戟”算个啥组织呀,我们写的东西有人看吗?阿姨说,只要是你们学校的小将说的,我们医院会相信的。简单了不要 紧,哪怕只有几句话,能说得确切就行。最好盖个公章,有红印,更管用。群益跑去西小院,拿回两张公文纸,拿起钢笔很快就写好了一张,递给我看。 很简单的两句话,具体的, 我现在实在记不起来了,主要意思是,郭××在学校里未发现有任何问题,应不属于畏罪自杀。还给群益,群益又看了几眼,才递给阿姨。阿姨看后,十分高兴,好,好。你这字可是不一般的好啊!我告诉阿姨,他的画比字更好。阿姨刚想收起那张纸,突然又说道, 能找个公章盖上吗?群益拿起那张纸,又跑了一趟西小院,盖上了一个“清华附中××× ××红卫兵”红印。 阿姨高兴地将那纸收好,却无辞意,仍旧坐着,对着我们又讲述起来,也很像似喃喃自语:“不是畏罪自杀就好。尸检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,‘处女膜完整’,会有什么大问题?她休学在家时,一天也不出屋。开学了,按时回家,按时返校,路上要走两三个小时。在社会上有问题?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接触社会呀!” 那时,我们都还小,我还不能确切地知道“处女膜完整”是什么意义,只觉得那一定是和滔天大罪有关的。之后,我也没有问过群益,估计他也不懂。 “这回好了,有了学校方面来的证明,我能说得更清楚了!” 阿姨高兴了,弟弟那从来都一直紧闭的双唇,也有了几丝轻松。我们都为这娘俩高兴! 人高兴了,话题也就自然地往高兴的方向上转了。阿姨回忆起,那天,那两个女同学来观察室大骂,骂到声音最高时,郭××突然呼吸急促,导管里痰液出声。骂人的急忙询问守在一旁的妈妈,她能听得清么?阿姨回答,她的大脑应该还完全健全,听力也没问题,能听清的。听罢,两个骂人的突然跑出屋去了。 “当时,可把我吓坏了。很担心她们要是在外面找到棍棒之类,再转回来,可怎么办?” 阿姨高兴地告诉我们,她们再没有回来,而且,从此再也没有露面。郭××走得还算安静! 阿姨叹了一口气,继续说道: “哎,这孩子,也真是的,没什么问题,为什么偏要走这条路呀!头天晚上,他和弟弟 一起吃小梨儿,还多高兴呀,还多活泼呀!” 阿姨竟然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了! 我们也都记起来了,去年秋天,北京的京白梨大丰收,马路边上常见席子上堆起一大堆小梨在卖。一块钱三斤,很便宜,当然,不是很甜。 “在下班的路上,我买了三斤,拿回家,这姐弟俩吃得那个高兴,那个快乐。都是不小的人了,可看上去还都那么小,还都没长大!……小梨儿,小梨儿。” 顺着阿姨的话,我的眼前似乎也出现了一堆小白梨,一个个浑圆、晶亮。 小梨儿,小梨儿! 整整 50 年过去了,又一次想起这件事儿,我突然觉得,那“不属畏罪自杀”是符合事实的,但若咬文嚼字,却意义不妥。这位女同学“自杀身亡”是事实,而且真的是“畏惧”。 到了该回学校的时候,却吓得不敢上路,宁肯喝下毒药,也不敢回去上学,能不是“畏” 吗?真是惧怕得要死了。怕什么?怕罪恶,一个 19岁的姑娘,生命遭遇了罪恶。遭罪了, 害怕了。 那罪恶,不外乎两个:一个是自己对别人做了孽,犯下了罪孽;另一个是别人对她欺压作恶,犯下了罪恶。她没做过孽,是别人对她犯了罪。她深感忍受不了,先死了。 生命被罪恶吞噬了。 仔细想来,“畏罪自杀”才是贴切的,只是,不是害怕自己的罪孽已经败露才自杀,而是恐惧别人的罪恶铺天盖地才寻死。 谁都知道,这样解释“畏罪自杀”,实在有悖于我们的文化传统,不合用的。而那“不属畏罪自杀”,在我心里也不合用的。 合用的,我想,或许应该是:小梨儿。 阿姨向我们吐露出愉快的记忆,而我们,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上阿姨的愉快而愉快。我 们让一个生命的“被吞噬”给压住了。 一块钱三斤的小梨儿,能有多少甜蜜?却给一个家庭的最后一个完整,留下了永恒的愉快。令人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谢忱! 小梨儿啊,小梨儿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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